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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飞力:有故事,更有现实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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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都说北美汉学,有三个最会讲故事的历史学者,一曰卜正民,一曰史景迁,还有一位年纪最大,是孔飞力。三个人各有所长:卜正民的历史写作随时有下一盘大棋的感觉,说起某一年代中国人在做什么,西方又正在发生什么,比照腾挪,一时间运斤成风;史景迁,其看家本领据说是透析大小人物的内心世界,不过著述风格比卜要拘谨很多,常常更像一个抄书爱好者;至于孔飞力,谨慎也有,洒脱也有,唯一逊于前二位的地方是著作太少,要看其叙事才华,说来说去,还是那部《叫魂》。不过,你若像我一样,曾被史景迁“攒”出来的书(如《太平天国》、《改变中国》)弄得很失望,你一定会觉得人能写出一本《叫魂》,也就够了。 法国汉学家谢和耐,曾抱怨中国史家都太文人化,明明是血雨腥风的篇章,只用只字片言就给打发了,比如“洪祸”,这个词可能意味着一场重大的变乱,无数生灵可能横遭涂炭,之后还有可怕的饥荒;“某城失陷”,可能包含这难以名状的恐怖和不可胜计的英勇行为。谢和耐自己是不太长于想象和发挥的,如《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社会》,写得像一幅南宋版《清明上河图》,虽然热闹,但主要取静态,但凡稍有情节的叙事,定然伴有史籍出处。 北美汉学写作的想象力和叙事热情,虽说要胜出谢氏,也并不见得超过太多。就以史景迁的成名作《王氏之死》为例,不少叙事都有浓重的资料味,并不宜读: “1670年7月6日,陈氏兄弟中的老二陈国相走进郯城县村塾,当时陈连正与他的同学一起在学习,他带了一根通常用来捶打洗涤物的沉重木槌。老师不在。陈国相坐在桌子上,问孩子们老师在哪儿,他们说,老师到他的地里干活去了。陈国相于是抓住陈连,把他拖到教室外面,教室坐落在寺庙的边上,而就在慈悲的观音菩萨面前,他把男孩打死了。” 史景迁并不算是善于讲故事的人。如果刨除连篇累牍引用的蒲松龄,《王氏之死》就要缩水一小半,而蒲松龄与主线故事的关系也不是水乳交融的,两者的嫁接穿插往往很生硬。卜正民就不太一样。在《纵乐的诱惑》中,卜正民写洪武初年,一个名叫卢立的烧砖工人: “卢立是一个朴素人的一个朴素名字,除了掌握烧制泥砖的技艺之外,他没有受过其他什么教育。造砖十一个手工业者所能做的最低贱的工作之一。但卢立比一般的劳动者地位要高一些,因为它经管着砖窑的操作。……他还必须知道什么时候往窑顶上浇水,以便使烧制出来的砖块表面出现釉质光泽。” 接下去是烧砖的细节:如何用水和泥,赶着牛在泥上践踏,如何装泥入模,取砖坯,盖窑戳,烧砖至于取成品。其实卢立只是作者在一块砖上见到的一个名字,但卜知道,要想给读者留有印象,单是细致地勾勒中原烧砖工日常还不够,还得点出一个具体的人名。史景迁虽然也能很细腻地写郯城种植冬小麦的具体步骤,也可谓细腻,但这些描述多少游离在叙事之外,作者并没有托寄自己的感情——一句话,史景迁的写作是“不走心”的,无怪乎攒书成癖。 卜正民考察人物有一番独到的技术。读过《纵乐的诱惑》,都会记得那位“明代兴亡之旅的导游”——歙县县官张涛,卜要让张的形象立体起来,便要透过其文字想象他的情感,他的焦虑,他的愤怒,他的伤感;卜正民不仅基于张涛写(或做)了什么而想象,而且基于他没写(或没做)和无法写(或无法做)什么来想象: “张涛对商业的猛烈抨击与他同时代人的类似批评所不同的,是他那极端的口吻——正是这种极端的口吻吸引了我的注意。我……试图去理解他的那个王朝的历史,试图理解这种历史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……(张涛)他们对世纪的概念一无所知(他们最大的时间计算单位是60年的周期),也不知道封建、帝国、晚期帝制等这些在现今中国研究中争领风骚的概念。他们真正知道的就是他们生活在一个朝代,各个朝代有兴有衰,他们自己的王朝也同样会像统治中国的其他一家一姓的王朝一样,遵循着同样的兴亡循环规律。” 卜正民的书是列有“本书出场人物”的,《纵乐的诱惑》如此,以17世纪全球贸易为主题的《维梅尔的帽子》事实上也是如此,卜正民总在告诉读者,我是怎么产生写作冲动的,我看到了什么,想到了什么,哪个历史人物或历史遗迹让我心动,让我生出一探究竟的念头。不论是技巧还是真诚性,卜正民都在史景迁之上。 那么孔飞力呢?孔老刚刚逝世,他的地位虽高,曾任哈佛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,《叫魂》获得过汉学领域最高荣誉——列文森奖,但他的作品也太少了。《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》,《中国现代国家的形成》,加上《叫魂》,三本书拢共也不过四五十万字,不及魏斐德一部《洪业》。但是,孔老据说很具“故事性”的写作中,把人物像写小说一样写活,似乎并不是他所最为关切。我觉得,他的亮点在于,在他这里,历史是以一种真正的“文化研究”的方式所书写的。 卜正民善于中西互镜、古今互镜,不过很多时候,这种互镜停留在中国人做什么,同时代的西方人在做什么,或者像他写张涛那样,指出张涛怎样被局限在他所处的那个时空之中,其世界观与我们有多大的不同。但孔飞力在《叫魂》里给出了一些更精彩的比较性洞见。《叫魂》写的是1768年因妖术谣言引起的民间恐慌,乃管窥乾隆“盛世”之脆弱本质——因而常被认为具有现实意义——的一个切入点,政府发现,单是惩处若干“妖言惑众”之人(通常是原告而非被告)并无益于遏制恐慌的,反而会危及自己的信誉。在此,孔飞力一口气列举了三几个“其他文化的例证”: “纳瓦霍人曾抱怨说,白人当局不仅禁止他们杀害巫师,甚至‘对那些在我们看来已犯下最严重罪行的人也不予惩罚’。在现代,东非的一些政府曾压制民间某些对付妖术的措施(例如毒物裁决),其付出的代价,便是‘同妖术站到一起去了’。从维护政府公共形象的角度来看,最聪明的也许是乌干达的那种解决方案。在英国的管辖下,那里有一个法律……” 例子都是精心择取的。孔飞力告诉读者,清人反妖术的司法手段,就跟乌干达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孔老的这段“发挥”馈我以一番极大的快意,显然,孔老有过硬的人类学功底,对克利福德·吉尔茨这路北美人类学大师的作品、视角和写作技巧也都熟悉。在孔飞力的书中,你时刻能看到一种反思与自我论证的倾向,其为史、卜书中所罕见:我关注到这个问题,必要性何在?我提出这一论题的价值何在?孔飞力写叫魂“故事”,不是为写而写,叫魂是盛世下的一斑阴影,中国地方政府在处理巫术恐慌时的惶惑给这一阴影做了注脚,同时,这种惶惑也是世界上其他地方和民族曾经经验过的。 更晚的著作《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》,宏大的主题,只写了薄薄一百来页,提及的思想人物无非魏源、冯桂芬、梁启超、章炳麟寥寥几个老面孔。但是读后你会信服,孔飞力选择他们是有必要的。这本书是孔老“中国中心观”的集中体现,主要观点类似托克维尔《旧制度和大革命》,指出从帝制晚期到革命前后的中国,虽然天翻地覆,但其“建制议程”是早在清朝就已存在了,魏源们所焦虑、所希望解决的难题,之后历届中国政府也都在尝试解决。 人们把《叫魂》誉为至今具有现实意义的杰作,但这种称誉只是基于粗浅的比附:既然大恐慌爆发于乾隆盛世,那么“唱衰”情结肯定会受到鼓舞。《叫魂》的深刻远不是这里的几句话可以概括的。不过,《起源》的现实观照却值得一提:魏源一生思考过许多事,而孔飞力从其思想传记中拈出的是最具现实感(既是魏源的现实感,也是孔飞力的现实感)的一部分,那就是,魏源意识到国家的控制力在减弱,他关切于国家如何通过让文人们更为热诚地承担责任,更为广泛地参与政治,从而在国家变得富有生气的同时,也使得威权统治得到加强。 这似乎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任务,一个按下葫芦浮起瓢、怎么也摆不平的诉求。然而,孔飞力显然洞察到,这个任务在今天的中国,纵然披上了许多言辞假面,依然是一个敏感的痒处。在魏源之后,他又写到了冯桂芬,继续推进此书的主题,冯比魏年轻,见识到的危机更加具体,推动文人参政的意愿更强烈,也遇到了更为直接的挫折。冯希望用各地推举官员的方式来削弱高层官员任用私权,使得处于高层的“京官”对手中的权力负起责任。他的意见在1898年戊戌变法时受到了京官们一致否定,京官们认为,地方上的人会引来自己的私利,反而会有损于公共利益。 我读孔飞力的一个最大体会,就是他总能找到一个有价值的角度,总能在历史人物留下的言论里抓住要害部位,纲举目张,揭示出背后的核心分歧、困惑或悖论。冯桂芬主张下级和地方往上级和中央流动,而当权者则坚持认为,只有高官才能超越地方精英集团的狭隘利益,议决公共事务。孔飞力(或许略显天真地)说,晚清当局的主流意见是“冷酷”而“悲观”的,他们不相信来自小集团的人能够超越私利,公共服务,而当年《联邦党人文集》的作者之一詹姆斯·麦迪逊,却体现了中国人缺少的乐观:麦迪逊相信人民身上有“德行”——“这是共和主义的依托之所在:如果没有‘人民身上的德行’,那么,善政良治便是难以想象的。”当年的中国人恐惧西式民主和政党政治,抵制自下而上的流动,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信任普通人的公民意识。 我觉得,不该再把孔飞力看作一个“善于讲故事的历史学家”,他的叙述中缺少史景迁式的纯猎奇,也不追求卜正民式的代入感;他想谈清楚一些问题,而不是展示个人的学问,他似乎从来没有在读到一段史料时心血来潮,开始构思一段访古旅程,那未免太不把现实感当一回事了。你可以质疑《起源》的立论,质疑其攻其一点,不及其余,可你不得不承认,孔飞力抓住那“一点”来攻,确实有眼光。 孔飞力说,中国现代性的构建,现代国家的形成,主要是透过自己的条件与经验,而非像以往习惯说的,是靠着外来的刺激。这只是论点之一,无分对错,他都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视角。我们往往忽视,《叫魂》里在写到“盛世”时,孔飞力的态度常常是正面的,因为那时的经济确实是生气勃勃,而人民的自由度也比以往有所提高,然而,国家和个人又是两个层面,对盛世的意识更会因人而异。没有理由说,大恐慌一定预示着后来的结局,但是,一场盛世以衰败收场,留下至今仍然时时作痛的伤口,也是“盛世”二字的题中应有之义吧。 秋韵礼仪庆典公司转载:第一财经网推荐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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